尸骸州的内域,连风都是死的。
沈墨在齐腰深的腐殖层中跋涉,每一步都带起粘稠的、散发着恶臭的泥浆。这里的灰雾浓到几乎化不开,像潮湿的裹尸布贴在脸上,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和声音。只有脚下不时传来“咔嚓”的脆响——那是踩碎不知名骨骼的声音。
右掌的灼热感越来越清晰。
那块“掌心雷”道骨像一颗烧红的炭,嵌在掌骨深处,持续散发着微弱却顽固的排斥力。沈墨能感觉到,自己镇压它的劫气正在被缓慢消耗。更麻烦的是,道骨内属于雷尊者的那缕狂暴雷意,正不断冲击着劫气的封锁,试图与外界天地间稀薄的雷灵之气建立联系。
一旦成功,这道骨就会像黑夜中的灯塔,将他彻底暴露。
必须尽快初步炼化,至少磨灭其对外界的主动感应。
沈墨环顾四周。这里已是一片被劫气彻底侵蚀的绝地,不见任何活物,只有大片大片灰白色的、如同霉菌般覆盖在地表和嶙峋怪石上的“劫苔”。空气中游离的劫气浓度极高,吸入肺里带着冰渣般的刺痛,但对身怀劫印的沈墨而言,反而有种扭曲的“亲切感”。
他找到一处被巨大兽类肋骨半包围的凹陷处,勉强能容身。盘膝坐下,将背上的麻袋和收尸工具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。
深吸一口气——混杂着浓烈腐朽和劫气的气息。
沈墨闭上眼睛,将意识沉入体内。
心口的劫印,是三年前那场意外留下的“伤疤”,也是劫气的源头与巢穴。此刻,它正微微搏动,释放出灰白色的气流,沿着经脉流淌,其中大部分都涌向右掌,维持着对道骨的镇压。
他尝试着,引导一缕极细的劫气,像最精巧的刻刀,小心翼翼地“刺”向掌骨中那块银蓝色的光斑。
接触的瞬间,剧烈的反馈同时从肉身和神魂传来。
掌骨传来被雷电击打般的麻痹和刺痛,而脑海中再次炸开零碎的画面:雷霆、怒吼、绝望的悲鸣、还有那道仿佛代表天地意志的苍白雷光……雷尊者临死前的强烈情绪,哪怕只剩残渣,也如烈酒般呛人。
沈墨咬紧牙关,额角青筋暴起。他没有强行驱散这些画面,而是任由它们冲刷自己的意识,同时劫气丝毫无停,继续渗透、缠绕、侵蚀那块道骨的核心。
这是一个危险的平衡。既要承受道骨原主残念的精神冲击,又要精准操控劫气进行污染和初步炼化,同时还要分神留意外界的风吹草动。
时间在极致的痛楚和专注中缓慢流逝。
不知过了多久,掌心的灼热感终于开始减弱。那块道骨表面的银蓝光泽黯淡了许多,被更多的灰白劫纹覆盖,像生锈的金属。对外界雷灵之气的渴求感应,被劫气强行掐断了大半。
沈墨睁开眼,瞳孔深处有一丝极淡的银芒一闪而逝,随即被更浓郁的灰白劫气淹没。
他抬起右手,五指微微收拢。
掌心无声地迸发出一小簇细密的电火花,颜色不再是纯净的银蓝,而是夹杂着灰败的杂色,威力也微弱得可怜,大概只够点个灯。但这意味着,他初步“窃取”了这道骨最表层的一丝权能。
代价是:劫气消耗了近三成,精神疲惫欲死,且右掌骨骼传来隐隐的、持续性的酸胀感。仿佛那截道骨正在缓慢地改变他手掌的结构。
视野边缘,寿元册上的数字无声跳动:余寿八十七日。又少了两日。
他刚刚初步炼化,就折损了两日寿元。这种消耗速度,比单纯的劫气侵蚀更快。 沈墨面无表情地收起手掌,将那份冰冷的数字和身体的异样感一同压下。他侧耳倾听。 灰雾深处,隐约传来修士刻意压低的交谈声,还有法器掠过空地的微弱破风声。距离不远,而且正在朝这个方向搜索。 “师兄,魂灯的感应彻底消失了。” “一定就在这片区域!那贼子定然用了什么手段遮掩。仔细搜,连地皮都给我刮开!” “这鬼地方的劫气太浓,灵识被干扰得厉害……” 沈墨眼神一凝。对方有能追踪道骨气息的法器(魂灯),虽然被劫气初步干扰,但并未放弃。而且听声音,至少有两人,很可能都是筑基期。 硬拼是下下策。 他迅速起身,没有选择继续深入——内域深处有未知的大恐怖,老瞎子曾警告过。而是朝着侧方,一片劫苔长得格外茂盛、地形也更为破碎的区域潜行而去。 动作轻盈得像一道影子。收尸三年,在尸骸州与死亡共舞,他早已学会如何最大限度消除自己的存在感,如何利用地形和环境掩盖踪迹。 刚离开藏身地不足百丈,身后就传来了灵力爆发的波动和一声惊怒交加的喝骂: “这里有残留的雷法气息!还有……劫气的味道!那贼子刚离开不久!” “追!” 沈墨头也不回,速度陡然加快。他像一条游鱼,在嶙峋的怪石和腐朽的巨木间穿梭,专挑劫气最浓郁、地形最复杂的地方钻。身后的破风声越来越急,两道筑基期的灵压毫不掩饰地释放开来,试图用境界威压干扰他。 炼气期与筑基期,看似只差一阶,实则天壤之别。筑基修士灵力液化,灵识初成,无论是施法速度、威力还是感知范围,都远超炼气。若是寻常炼气修士被两道筑基灵压锁定,早已气血翻腾,步履维艰。 但沈墨只是闷哼一声,心口劫印猛然一缩,一股更阴寒、更霸道的劫气反冲而上,竟将那无形的灵压冲击抵消了大半。他脚下不停,甚至借着灵压冲击的力道,向前又窜出一段距离。 “咦?”身后传来惊疑声,“这小子有古怪!竟然能抗住灵压!” “管他什么古怪,抓住再说!雷光网!” 沈墨心头警兆骤生,想也不想,向前扑倒,一个狼狈的翻滚。 嗤啦——! 一张由纯粹雷灵力编织而成、闪烁着刺目银光的大网,擦着他的后背罩落,将他刚才所在的一片劫苔区域完全覆盖。雷光肆虐,灰白色的劫苔在高温下瞬间碳化,发出焦臭。 “反应倒快!”施展雷光网的修士冷哼一声,手中法诀再变,“看你能躲几次!” 沈墨从地上弹起,嘴角溢出一丝血迹。刚才虽然躲开,但雷网边缘散逸的威能还是震伤了他的内腑。他瞥了一眼右掌,掌心那团微弱杂色的电光隐隐跳动。 逃不掉了。 对方有两人,速度不比他慢,术法范围远大于他。再逃下去,只会被耗死在这片绝地。 他停下脚步,转过身,面对着从灰雾中显出身形的两名清风门修士。 一高一矮,都穿着清风门制式的月白法袍,袖口绣着青云纹。高的那个手持一杆雷光闪烁的长矛,矮的那个正维持着雷光网的灵力输出,眼神不善。 “炼气期?”高个修士看清沈墨的修为和破烂衣着,眉头皱起,“就是你窃了雷师叔的道骨?怎么做到的?” 沈墨没回答。他缓缓抬起右手,五指张开,掌心向上。那里,一点微弱却确实存在的、夹杂灰败色泽的电光,幽幽亮起。 两名筑基修士瞳孔同时一缩。 “果然在你身上!”矮个修士厉喝,“交出师叔遗骨和遗物,饶你不死!” 沈墨依旧沉默。他体内的劫气,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,尽数向右掌汇聚。掌骨深处,那块被劫纹缠绕的道骨,被强行刺激、激发。 更多的、更狂暴的破碎画面冲进脑海,雷尊者临死前的怒吼几乎要撕裂他的意识。 但他死死压住。 将所有的劫气,所有的痛苦,所有的不甘,所有的决绝,全部压缩进掌心那一点电光之中。 电光骤然膨胀,颜色从杂色迅速向深邃的、不祥的暗紫色转变,发出低沉压抑的嗡鸣,仿佛在酝酿着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。 高个修士脸色微变,从那股暗紫电光中,他感受到了一丝令他心悸的、仿佛能腐蚀灵力的诡异气息。“不对劲!直接拿下!” 两人同时出手,雷光长矛刺出数道电蛇,雷光网也从侧面罩来。 就在攻击即将临身的瞬间。 沈墨掌心那团膨胀到拳头大小的暗紫雷球,无声炸开。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。 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、细如发丝的暗紫雷线,以超越视觉的速度,笔直射出。 它的目标不是人。 而是两人脚下,那片被雷光网余威炙烤过、地面布满焦黑裂纹的区域。 暗紫雷线没入焦土的瞬间—— 轰隆!!! 以落点为中心,方圆十丈内的地面猛然向上隆起,然后爆开!不是普通的爆炸,而是混杂了劫气污染的、极度不稳定的雷霆之力,从内部引发的剧烈崩解! 泥土、碎石、劫苔的残骸、还有地下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浓郁劫气,被这股暴乱的力量彻底掀上了天,形成一片混乱的、遮蔽一切感知的死亡区域! “不好!” “小心劫气!” 两名筑基修士惊怒交加,连忙催动灵力护体,阻挡扑面而来的混乱冲击和剧毒劫气。他们的灵识和视线,在这一刻被彻底干扰。 而当烟尘与劫气稍稍散开时。 原地,早已空无一人。 只有地上一个焦黑冒烟的浅坑,以及空气中残留的、令人作呕的劫气与雷霆混合的刺鼻味道。 远处,灰雾深处,隐约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,和重物坠地的声音。但很快,连这点声音也被无尽的死寂吞没。 高个修士挥散面前的尘埃,脸色难看至极。 矮个修士捂着口鼻,咳嗽两声,眼神惊疑不定:“刚才那是什么雷法?怎么感觉……比师叔的掌心雷还要邪门?” “追!”高个修士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,“他强行催动不属于自己的力量,肯定遭受了剧烈反噬,跑不远!通知外围弟子,封锁这片区域!就是把尸骸州翻过来,也要找到他!”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