缝隙比想象中更加狭窄、曲折。
沈墨跟在老瞎子身后,侧着身子,在仅容一人通过的、湿滑冰冷的岩缝中艰难穿行。岩壁触感怪异,不似寻常石头,反而带着一种肉质的弹性和骨骼的坚硬混杂的触感,表面布满了细密的、仿佛血管或神经束干涸后留下的凹痕。头顶不时有粘稠的、散发淡淡腥气的暗红色液体滴落,落在皮肤上立刻带来轻微的灼痛,随即被劫气自动化解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、如同千万年墓穴深处散发出的气息,混杂着淡淡的硫磺味和一种……时空错乱般的眩晕感。沈墨能感觉到,心口的脐眼烙印在微微发烫,与周围环境产生着某种极其微弱的共鸣。这共鸣并非愉悦,而是一种沉重的、仿佛背负着整个尸骸州历史的滞涩感。
“跟紧了,别乱看,也别乱摸。”老瞎子的声音在前方黑暗中响起,竹杖点地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,“这条‘捷径’,是古神某段脊柱裂开后形成的天然夹层,里面残留着一些……不太稳定的‘时空褶皱’和‘记忆回响’。运气不好,可能会被扯进某个过去的碎片里,或者直接卡在岩石和时间的夹缝里,变成这里的一部分。”
时空褶皱?记忆回响?沈墨心中一凛。古神尸骸的神异,果然远超常人理解。他收敛心神,尽量不去感知那些从岩壁深处隐约传来的、如同无数人窃窃私语又似远古风啸的杂音,只盯着老瞎子微微佝偻的背影,亦步亦趋。
行走约莫一刻钟,前方豁然开朗了些许,出现了一个相对宽阔的、如同脊柱关节腔般的石室。石室中央,生长着一株极其怪异的“植物”。
它没有枝叶,只有一根粗壮扭曲的、如同脊椎骨节般的灰白色主干,顶端生长着一朵硕大的、半透明的、形似人类颅骨的花苞。花苞表面,流转着五彩斑斓的、不断变幻的光晕,光晕中隐约浮现出一些快速闪过的、残缺不全的画面:厮杀的战场、祈祷的人群、崩塌的星辰、还有一张张模糊扭曲、充满痛苦或狂喜的脸。
“这是‘忆骨花’,”老瞎子停下脚步,空洞的眼眶“望”着那株奇花,“以古神散落的记忆碎片和地底逸散的魂能为食。别看那些光晕,看久了,你的记忆会和它的‘食物’混在一起,分不清自己是谁。”
沈墨强迫自己移开视线,但眼角余光仍能瞥见那些飞快流逝的光怪陆离。他感到一阵轻微的头晕恶心,心口的脐眼烙印也传来一阵悸动,似乎在抵抗着某种无形的牵引。
“绕过去,别碰它。”老瞎子说着,小心翼翼地贴着石室边缘,绕过那株诡异的忆骨花。
就在两人即将通过石室时,异变陡生!
那朵颅骨般的花苞,毫无征兆地猛然转向,正对着沈墨!花苞表面的五彩光晕瞬间暴涨,化作一道绚烂的、却带着强烈精神污染的光流,朝着沈墨激射而来!光流未至,一股混杂着无数陌生记忆、情绪、感官体验的洪流,已蛮横地冲向沈墨的识海!
沈墨猝不及防,只觉得脑袋“嗡”的一声,眼前瞬间被无数破碎的画面填满:一个白衣女子在月下抚琴的背影;一场席卷天地的血色暴雨;一只从深渊中探出的、覆盖着金色鳞片的巨爪……这些画面无比真实,带着强烈的情感冲击,试图覆盖、淹没他本身的记忆!
“守住本心!”老瞎子的厉喝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。
沈墨猛地一咬舌尖,剧痛让他灵台恢复一丝清明。他低吼一声,心口劫海骤然加速旋转,一股精纯而暴烈的暗红色劫气混合着脐眼烙印的力量,逆冲而上,直抵识海!
劫气所过之处,那些入侵的、五彩斑斓的“记忆碎片”如同遇到烈阳的积雪,发出“嗤嗤”的声响,迅速消融、瓦解!劫气中蕴含的“终结”与“无序”特性,正是这类精神污染与幻象的天然克星!
与此同时,沈墨下意识地抬起右手,掌心那五个暗金烙印微微一亮,一缕极其细微、却凝练无比的暗紫色劫雷自指尖迸发,无声无息地射向那朵忆骨花的花心!
“嗞——!”
劫雷没入花心,那绚烂的光流戛然而止。颅骨花苞猛地一颤,表面的五彩光晕瞬间黯淡、紊乱,最后“噗”地一声轻响,整朵花苞连同下方的灰白主干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、风化,化作一捧灰白色的粉末,簌簌落下。
石室内,重归昏暗。只有空气中残留的、淡淡的腥甜花香,证明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。
沈墨大口喘息,额头冷汗涔涔。虽然成功抵御并反击,但那一瞬间的记忆冲击,依旧让他心有余悸,灵魂深处传来阵阵空虚与疲惫。
“反应不慢。”老瞎子“看”着那堆灰烬,点了点头,“劫气对抗精神侵蚀,效果不错。不过,下次遇到这种东西,最好提前避开。不是每次都这么走运。”
沈墨默默点头,将这次的教训记在心里。同时,他也对自己新获得的力量有了更具体的认知。劫气不仅仅是破坏肉身的利器,在应对精神、灵魂层面的攻击时,似乎也有奇效。
两人不再停留,迅速穿过石室,继续前行。
后面的路程更加崎岖难行,时常需要攀爬近乎垂直的岩壁,或涉过冰冷刺骨、深不见底的暗河。沿途又遇到了几种稀奇古怪的存在:飘荡在半空、发出婴儿啼哭般声音的“怨魂磷火”;吸附在岩壁上、会喷射腐蚀性粘液的“腐肉苔藓”;甚至还有一段路,岩壁变得完全透明,可以看到外面是翻滚的、灰白色的劫气海洋,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缘,令人头晕目眩。
每一次遭遇,老瞎子总能提前察觉,或引导避开,或以竹杖点出暗红光芒化解。沈墨也渐渐学会利用脐眼烙印对环境的感应,提前规避一些危险。两人配合,倒也有惊无险。
在这个过程中,沈墨也断断续续从老瞎子口中,得知了一些关于目的地的信息。
老瞎子口中的“老朋友”,自称“守墓人”,真实姓名早已遗忘。他并非人类,也非妖族,而是古神时代某个早已湮灭的“石灵族”最后的后裔。石灵族天生亲近大地与金石,擅长阵法与封印。这位守墓人,不知因何缘故,在古神陨落后,便一直徘徊在尸骸州边缘的“沉骨渊”附近,守护着某些连老瞎子都不完全清楚的“东西”。
“他对天道没好感,是因为当年天道清洗‘异族’和‘不稳定因素’时,石灵族也在名单上。”老瞎子声音低沉,“他靠着祖传的隐匿阵法和沉骨渊特殊的环境才躲过一劫,但也成了孤家寡人。我跟他……算是有点旧交情,都跟古神那档子事沾点边,又都看不惯天上那位的做派。”
“沉骨渊是什么地方?”沈墨问。
“古神陨落时,一节指骨坠落之地。”老瞎子解释道,“那地方的空间结构极其脆弱,劫气与一种奇异的‘沉骨之力’交织,形成天然的禁区和混乱场。天道监控在那里基本失灵,噬序者也不太愿意轻易涉足。守墓人在那附近经营多年,布下了层层叠叠的隐匿和防御阵法,算是尸骸州少数几个能让你暂时喘口气、还不至于被立刻发现的地方。”
谈话间,前方的通道开始向上倾斜,空气中那股陈腐的墓穴气息逐渐被一种更加清新、却也更加阴冷的、夹杂着水汽和淡淡腥味的风所取代。
隐约的流水轰鸣声,从上方传来。
“快到了。”老瞎子停下脚步,侧耳倾听片刻,“上面就是沉骨渊外围的一处隐秘崖缝。守墓人的‘门’就在那里。”
他转向沈墨,脸色变得严肃起来:“记住,那老石头脾气古怪,尤其讨厌陌生人。进去之后,少说话,多看,别乱动他的东西。他答应让你暂住,是看在我的面子和……你身上那点‘古神味儿’的份上。能不能得到更多帮助,看你自己的造化。”
沈墨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两人最后攀上一段湿滑的岩坡,前方出现了一道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裂缝出口。清冷的天光(依旧是尸骸州特有的灰蒙蒙的天光)和水汽从裂缝外涌入。
老瞎子率先钻了出去。
沈墨紧随其后。
当他的视线适应了外面的光线时,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陡峭悬崖的中间位置,脚下是凹凸不平的狭窄石台。石台外侧,便是深不见底、被浓得化不开的灰白雾气笼罩的沉骨渊。雾气深处,隐约传来隆隆的水声,仿佛有巨大的地下河流在奔涌。一股沉重的、仿佛能压垮灵魂的“下坠感”和阴冷气息从深渊中弥漫上来,让他心口的劫海都为之微微一滞。
而在石台内侧,紧贴着崖壁的地方,有一座极其简陋、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的低矮石屋。石屋没有窗户,只有一扇看起来厚重无比、布满青苔和奇异刻痕的灰黑色石门。
石门前,盘坐着一个身影。
那是一个极其瘦小、仿佛由风干岩石雕刻而成的“人”。他披着一件由不知名灰褐色藤蔓编织成的简陋斗篷,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石质的灰白色,布满细密的裂痕。他的脸上没有明显的五官,只有两个深邃的凹陷代表眼睛的位置,此刻,那凹陷中正闪烁着两点微弱的、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暗黄色光芒。
他静静地坐在那里,一动不动,仿佛已经与身后的崖壁、身前的石门、以及脚下无尽的沉骨渊,融为了一体。
听到动静,那两点暗黄光芒微微转动,落在了刚刚钻出裂缝的沈墨身上。
目光平静,无喜无悲,却带着一种穿透皮肉、直视本质的奇异力量。
沈墨感觉,自己在那目光下,仿佛无所遁形。





